徐霈(约1511年—1600年),字孔霖,号东溪,江山人,王守仁弟子。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进士,任谏议大夫,先后任两湖监察御史、京都给事中御史。徐霈一生好学不倦,学界尊称他为东溪先生。著作有《世德乘》《道器真妄诸说》《东溪文集》等。
明代大儒徐霈的一生,与衢州烂柯山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位曾师从王阳明弟子、深谙心学奥义的思想家,在登临烂柯山时,以一首《题烂柯山》七言律诗,将围棋的禅意、山水的灵韵与哲学的深邃熔于一炉。诗中“石根萝月棋声远,天上松风仙子来”的意境,不仅勾勒出烂柯山的千年棋韵,还藏着他对“方寸之间见天地”的生命体悟。
一、烂柯诗境:棋声里的天人之趣
烂柯山作为“围棋仙地”,承载着王质观棋烂斧的古老传说,历来是文人墨客寄情抒怀的所在。徐霈的《题烂柯山》,却跳出了单纯的记游窠臼,以围棋为钥,打开了一扇连接自然与心灵的大门。
首联“流水桃花夹岸开,战龙入路即蓬莱”,起笔便将烂柯山比作仙境:桃花流水的景致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而蜿蜒入山的路径恰似通往蓬莱仙岛的捷径。这里的“战龙”既指山路的盘曲如龙腾,亦暗合围棋中“龙战于野”的博弈意象,入山之路即如棋盘上的攻防,一步一景间,已悄然踏入超脱尘俗的境界。
颔联“石根萝月棋声远,天上松风仙子来”,堪称全诗的点睛之笔。月光透过石缝间的藤萝洒落,远处隐约传来棋子落盘的清响,仿佛千年未绝;山巅的松风呼啸而过,恍惚间似有仙人踏风而至。徐霈在此处没有直接写“观棋”,却以“棋声远”三字,将烂柯山的传说化为可感的意境:棋声穿越千年,在山水间回荡,既是仙人对弈的余韵,也是自然与人文的共鸣。对徐霈而言,这棋声不仅是传说的回响,更是“心外无物”的印证,当心灵与山水相融,棋声便不再是外在的声响,而是内心对“道”的体悟。
颈联“千仞长虹横碧落,五云佳气拥银台”,转而描绘烂柯山的壮丽:彩虹如桥横跨天际,祥云缭绕着传说中的仙人台阁。这既是实景的夸张,也暗喻围棋的格局:棋盘虽小,却能容纳“碧落”“银台”般的广阔;正如心学所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一局棋的方寸之间,亦可映照天地的浩渺。
尾联“考亭一派还方寸,雪液黄芽空浪猜”,则将笔触拉回哲学的思辨。“考亭”代指朱熹的理学一脉,徐霈却认为,无论是理学的格物致知,还是道教“雪液黄芽”的炼丹术,若执着于外在形式,皆是“空浪猜”;唯有在烂柯山的棋声月色中,在“方寸”(棋盘与心)之间,才能体悟到真正的学问,这恰是他心学思想的体现:真理不在书斋或丹炉,而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瞬间。
二、棋与心学:方寸间的格物致知
徐霈作为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其思想核心是“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在他眼中,围棋绝非单纯的游戏,而是格物致知的载体,是体悟“心即理”的媒介。
烂柯山的传说中,王质因观棋而忘世,斧柄朽烂方知人间已过千年。这“忘世”的境界,与心学“去人欲,存天理”的修行不谋而合。徐霈诗中“棋声远”的“远”字,便暗含着对“超越时间”的追求,当人沉浸于棋境时,便摆脱了世俗的时间束缚,进入与自然同频的“时间”。这种状态,正是他所推崇的“心与物游”:棋盘上的黑白交错,如同天理与人心的互动,每一步落子都是“致良知”的实践。
他在诗中以“方寸”暗喻心与棋盘的同构性。围棋的“方寸之盘”与心学的“方寸之心”,在徐霈看来本是一体。“石根萝月”的清幽环境,恰是静心悟道的场域;而“棋声”的悠远,则是“道”的声音在心中的回响。这与他平日提倡的“静坐澄心”功夫一脉相承,正如静坐时需排除杂念,下棋时亦需心无旁骛,方能在黑白攻防中照见本心。
相较于陆游以棋抒发报国壮志,徐霈的棋思更偏向内省。他不写棋盘上的胜负,而写“棋声远”的空灵;不叹时光的流逝,而悟“方寸”的永恒。这种差异,恰是儒者两种精神向度的体现:陆游以棋为“器”,承载家国情怀;徐霈以棋为“道”,安顿心灵秩序。
三、千年回响:棋道中的文化基因
徐霈的《题烂柯山》,之所以能超越一般的题咏诗,正因他将围棋纳入了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大框架中。诗中的“棋声”,既是烂柯山的文化符号,也是中国人对“有限与无限”的永恒思考。
围棋的“不争”与“顺势”,暗合徐霈对“天理自然”的追求。心学强调“去人欲,存天理”,这里的“天理”并非僵化的规则,而是自然本然的秩序。围棋中,高手从不执着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顺应棋势、因势利导,正如徐霈诗中“天上松风仙子来”的意境,仙人对弈,不为胜负,只为与自然相融。这种“顺势而为”的智慧,与他提倡的“随物赋形”的处世哲学一脉相承:人心如棋心,不必刻意强求,只需在每一次抉择中回归本真,便能与天理相合。
这种将围棋与哲学打通的思考,让徐霈的《题烂柯山》超越了一般的咏物诗,成为心学思想的生动注脚。棋盘上的黑白,从此不再是简单的胜负符号,而是映照天理与人心的镜子;烂柯山的棋声,也不再是传说的余响,而是“致良知”的永恒呼唤。
从王质烂柯到徐霈题诗,烂柯山的围棋传说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对徐霈而言,围棋的魅力不在于技巧的高低,而在于它能让人在博弈中放下执念,正如诗中“雪液黄芽空浪猜”所讽:过度追求外在的术法,不如回归内心的澄明。棋盘上的每一次落子,都是一次“存天理”的实践;每一局终了,都是一次“致良知”的印证。
如今,烂柯山的棋声依旧在山水间回荡,徐霈的诗句也如一枚落定的棋子,在文化的棋盘上占据了独特的位置。它提醒我们:围棋从来不只是胜负的游戏,更是中国人观照世界的方式,在黑白之间,见天地;在方寸之中,悟本心。而徐霈与烂柯山的缘分,恰是这段文化基因的生动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