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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清湖街的那些人和事之皮匠泥乌叔

发布日期:2024-07-29 浏览次数: 信息来源:江山传媒集团 作者:程连鹏

清湖是浙西一个古镇,千年的水岸码头,曾经风光过无数代人,居民来自四面八方,姓氏名字各有特色。现代人把一份好工作比喻成铁饭碗、金饭碗,一旦端上了就不愁吃穿,享受终身。但镇上居民杨秀俊的父母是极有见地且有一定朴素情怀的人,他们不求子女荣华富贵,只求孩子终生有一个泥碗(江山腔读nǐe wū)就知足了。镇上人人都叫他泥乌,我们叫他泥乌叔,以至于他的大名几乎没人知道。

杨秀俊小儿子杨井森是我的同学,我曾问过他爸的名字,他说他也不懂,只知道是爷爷给起的,小时候我一直不解,泥乌叔人相当好,除了正业是补鞋匠外,他还精通吹拉弹唱,是过去老清湖街的文艺活跃分子,浑身充满文艺细胞,无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政府工作,还是镇里大小节日、红白喜事,或是演个小戏,场场都少不了他的参与,怎么就起了个这样的名字“泥乌”?后来长大了才懂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中国人特有的命决所在。天地之大,大千世界都离不开万物之根泥土。中国享誉世界的瓷器产品,为国家赚取了巨大的外汇,成了当时的硬通货,不就是泥土加中华民族的智慧的结晶吗?

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举行,正式通过“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会后,“大跃进”运动在全国展开。泥乌叔一声声嘹亮的军号声穿过迎风飘扬的三面红旗,回荡在清湖的大街小巷上空。人们出工干活,开大会,去公共食堂吃饭,都听泥乌叔的号声。那时,我们一大帮饥肠辘辘的卸倪鬼、娜妮鬼,总是期盼泥乌叔的军号声响起,因为号声响起,食堂就开饭了。泥乌叔总喜欢剃一个小平头,祼露的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不太高的身材,腰上挂一只小自鸣钟,尽管我们大多数孩子不认识钟点,但从那时开始也有点懂得时间的概念和它的重要性。快到饭点的时候,我们一直跟着泥乌叔从上街到下街,不断催他吹号,嘴上嚷嚷着:“快饿死了,快吹快吹!”但他总是笑眯眯地对我们说:“公社有规定,不到时间不许吹号开饭,你们这些孩子饿得快,再等等吧。”他却从不对我们发脾气。这个情景给我们童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清湖公社用军号管理的模式是全县的独创,还受到了县政府及各级领导的表扬和大力推广。因那时没有广播电视,有的公社只好用老佛铳(江山方言,一种土制的礼炮)这种古老的方法,但想学清湖公社用军号就没那么容易了。

食堂化对我们出生在上世纪30至50年代的人来说,可谓记忆犹新。在放开肚皮吃饱饭口号的激励下,满大街都写着带有鼓动性的标语口号,“三年赶英国,五年超美国”,大喇叭一天到晚重复播放,人心都浮动起来了。

我妈在世时常说“千里做官为张口”,人人都觉得革命不就是为这一天嘛,有多少前人为一口吃的而最后送命。我做卸倪鬼时确实见过一个大肚汉,他是清湖一大队的腊才叔,瘦瘦的,大高个子,他一担挑的坟头砖几乎叠到有我们卸倪鬼人那么高。俗话说“人高肚深”,可腊才叔的胃口也太大了,大得吓人。一次,他去食堂为全家人买粥,每人两份饭票可买两大木勺粥。他家六口人打回十二木勺粥,满满的一乌樽。在回家的路上,他捧着乌樽左一口右一口,没到家,粥便被喝了个精光,最后还用手指把乌樽边缘刮干净,全家六口人的粥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肚皮里。自此,腊才叔大肚能吃在清湖街出了名。

说到坟头砖不得不说一下掰坟头砖运动,为了响应大办万头猪场号召,没钱购买砖块就去掰古坟砖。那时,漫山遍野的坟头都用石灰涂上记号,表明这座坟是有人管理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坟头砖不被人掰去。家父就是因为饥饿加之营养不良和气管炎发作走的,坟就埋在小清湖畈边的山脚下,居然没被人动过。我曾好奇地问过大哥,可能是我家兄弟多,他们怕打不过所以没动。大哥说咱家太穷了,老爸的坟头是用鹅卵石砌的,人家没用。

那时清湖街共办了三个大食堂,三个大队每队一个。居民户按居住地分散安插在各大队的食堂。当时我们家被分在二大队食堂,在下街宋家墩凤仙桥边上。开始吃大锅饭时浪费相当大,玉米光吃前半截,后半截丢得满地都是。记得有一次吃糯米饭,也没菜和糖,我一个同学的外婆,瘦高的个子,头发苍白,我看她第一碗盛得不满,当时相当不理解,别人都抢着盛得堆尖还不放手,我问她外婆这碗还没有盛满呀,她说你卸倪鬼不懂,第一碗盛得不满是为了吃得快,好抢先盛第二碗。第二碗要盛满满的,堆尖,慢慢吃。只见她脸上、头发上都粘上了糯米饭也不在乎。她教给我的这一招让我的一生受益匪浅,我当新兵时派上了用场,好多战友都夸我怎么这么聪明,他们不知道这是许多年前食堂化时老外婆传授给我的经验。前几年,我还在清湖日阳饭店看到当年在大食堂打饭的大姐,她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不久,放开肚皮吃饱饭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紧随其后的三年严重困难,再也不能放开肚皮吃饱饭了。尽管还是食堂化,但吃饭要凭粮票,居民户口每人每月24斤粮票。没有油水,这点粮食根本吃不饱,而且其中供应的番薯、红米等粗粮是喂猪的,粮食还要自己去小清湖粮站挑回来。居民户家没有箩筐,只好东借西借。我们一批卸倪鬼、娜妮鬼星期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去粮站买米,沙子公路,光脚来回,那个痛呀现在还铭记在心,碰上雨雪天就更苦了。

为了节省粮食,一次四哥向妈提出建议,早上多打一点粥留着中午吃,可等他中午放学回来一看,乌樽里完全是清水米汤,只有极少的几粒米饭在底下,真像变魔术一样。长大以后才弄懂,为了让粥看起来更稠增强人的食欲感,是加了食用碱的缘故。

为了钢铁生产赶超英美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没有高含量的铁矿石,就动员全民家家把含有金属的东西捐献出来,铁锅、秤砣等统统倒进小高炉。没有焦炭只好砍了上百年的老树,从清湖沿大溪到童家大队的大溪滩边原来是古樟成群,但1958年的大炼钢铁立马把它剃成了“光头滩”。高高的小高炉遍布在祖国的大地上,大树干做的大风箱,我们卸倪鬼都能爬进去,鸡毛、鹅毛包边,几个壮汉没日没夜地推拉,类似于现在的鼓风机的作用。大家累了轮流在旁边的地铺上躺一下。

几天后,铁水终于流出来了,人们欢呼雀跃,大红喜报层层上报,敲锣打鼓满清湖街游行,登了报纸,名扬天下。殊不知这是铁锅、秤砣等金属材料在高温下化成了铁水的结果。

泥乌叔的另一个独门绝技是点汽油灯。清湖在上世纪30年代曾有过电灯,时任清湖商会会长徐庆芳创办了光明电器公司,最初供应照明电灯150盏,后增至300盏。到上世纪40年代,由于连年战乱,机毁而停办,所以我们小时候是没有电的。那时我国工业落后,用的都是洋货,什么洋油、洋火、洋肥皂、洋钉、洋油箱,“洋”字几乎是所有日常生活用品的代名词。汽油灯的工作原理我一直搞不懂,只记得要打气,然后通过一个灯泡形的白纱球样的东西,喷出油点燃后光芒四射。这东西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最亮的灯光。正如《清湖镇志》描述的那样,夜晚的街道,店面被汽油灯照得通亮。街上有戏馆,俨然一个小上海。汽油灯的作用非同小可,它驱散了黑暗,带来了光明,那个年代的汽油灯无疑相当于现在的人造小太阳,每次只要公社开大会、搞演出,都能看到泥乌叔忙碌的身影。有一次,因师娘身体不适,中途他回去了片刻,可就在这时有一盏汽油灯突然熄灭了,这可不是小事情,说大了是政治事故。不管别人怎么弄,搞得满头大汗也没有把它点亮。这时泥乌叔回来了,只三两下便听“卟”的一声汽油灯顿时大亮,会场上的骚动声马上安静下来,大会又继续进行。

一个人只要有一技在身,就不愁不能在社会上立足。杨秀俊除了他父母给了他有个特殊的名字——泥乌外,他还会吹军号、点汽油灯等几门特有的绝活手艺,正如古人说的万贯家财不如薄艺在身。这就是泥乌叔留给清湖街活灵活现的人生启示。

晚年的泥乌叔身体硬朗,还是那副老样子,笑眯眯的,见人总是热情地打招呼。那年我妈做70岁生日,场面搞得有点大,三亲六戚都来祝贺,有一个乡下的亲戚穿金戴银想显摆一下,不料丢了一只金耳环,可酒席已散,垃圾堆在家门外的大街边,几个人在翻找那只金耳环。这时,泥乌叔上街路过,当他得知情况后,开玩笑地说“钥匙”丢了……从这可以看出尽管他已进入老年,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我们几个在场的兄弟都在夸他头脑聪慧。他已不认得我了,因我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这也是我最后见到泥乌叔。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泥乌叔离开我们已有些年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刻在我们那一代孩子的头脑里,但愿他的号声从天堂传到清湖街的上空,那是我们儿时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