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走进江山 > 人文江山

老清湖街的那些人和事
之匠人朱旭棠

发布日期:2024-03-18 浏览次数: 信息来源:江山传媒集团 作者:程连鹏

图为清湖匠人于1938年打造的银器

匠人一词是当今叫得最火的词汇之一,什么大国工匠,工匠精神,常常见诸于报端、电视、杂志、网络,全民也都在跟着叫,要有大国工匠精神等等,似乎这样才算跟上时代的步伐。

本人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时,正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没有正经读过几年书,凭我对工匠的理解,工匠不就是有一门手艺的匠人吗?什么裁缝匠、木匠、泥水匠、篾匠、铁匠、剃头匠、漆匠、打铜匠、箍桶匠、银匠、金匠、补鞋匠等等。且行当过去老清湖街都有,这些手艺人我大都认识。但要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匠人并不容易,不仅其手艺要精,制作的工艺品要得到人们的认可,还要有传世的意识,经得起历史的考验,这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一代匠人。

我的童年就是在匠人的铁锤声中成长起来的,不管春夏秋冬,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陪伴我从孩童到少年到青年,直至离开清湖步入社会。我家斜对门的打锡匠朱旭棠,大家习惯上叫他旭棠师傅,祖籍长台镇,魁梧的身材,在那个年代的清湖街也是不多见的。我从记事起,他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剃一个大光头,一到夏天几乎是光着背,从不穿上衣,裤子是老式的那种,不用裤带,一卷就行,现在都没有看到过。整天挺着个大肚子,不得不让人联想起庙里的弥勒佛。他一生只专一打锡这行手艺,从学徒开始走进这一行,直至最后他和他的这一行业都逝去了。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清湖街还有两三家打锡店,后来随着改革开放,塑料制品的出现,取代了一些锡器产品,这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老手艺人的故去,没有继承人了,这一行在清湖街也就消灭绝迹了。只有残留的零碎记忆留在我们这些五零、六零后的脑海中。我总觉得不写上几笔,对不起他们为之奋斗一生养家糊口的传统手艺。

传统手艺有很多门类,唯有金银锡匠有别于其他门类,都属金相科目,只有通过高温熔化锻打和其他工艺的配合,才能出产品。但锡是如何从固体熔化成液体再固化成固体的工艺过程,我是从小到大亲眼目睹旭棠师傅操作的。原材料除了老旧回炉的锡器外,很大来源是千家万户的废牙膏壳。那时还没有塑料制品,牙膏全是用锡制作的牙膏壳,空牙膏壳一个值三分钱,对“卸倪鬼”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因此,造成很多“卸倪鬼”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挤出牙膏去卖空壳,时间一长大人总奇怪这牙膏怎么这么不经用,殊不知其实是“卸倪鬼”为了换钱的杰作。一支牙膏壳,三分钱可买一个又香又好吃的焦盐烧饼呀,这在那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对“卸倪鬼”是多么大的诱惑。

我们家和旭棠师傅的打锡店是五十多年的老邻居,从战乱年代到改革开放,共同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那时的邻里可是肝胆相照,有难同当,现在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家兄弟多、负担重,加之又是外地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只有靠邻里帮忙才能渡过难关。听我妈和我大哥说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抓壮丁,旭棠师傅主动叫我爸躲在他家楼上,才避过了镇公所兵丁的搜捕。他以良善的人性担当救了我们一家人,再次证明了远亲不如近邻的至理名言。

在那个年代,清湖街屋连着屋,店挨着店,一家烧什么好吃的,左邻右舍都能闻到。特别是旭棠师傅的特色菜大蒜炒猪肉,真是一绝。只要他在那个干活的小火炉上烧这道菜,一阵阵的大蒜夹着猪肉的香味,顿时弥漫在整条街的上空。那时的大蒜可不是大棚蔬菜,是露天种的,施的是农家肥,无化肥无催化剂,更不存在转基因品种,纯环保的产品,香气特别,能享受到这口福的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呀。好多赶墟的农民闻到这香气也连连咽口水,挪不开脚步,都说这猪肉炒大蒜怎么这么香,在自己家怎么炒也炒不出这种香头,到底是师傅的手艺不一般啊。

我们小时候吃饭可以顺街走着吃,一碗饭从上节街吃到下节街,东家一口菜,西家一口汤,吃完了空碗在手里还可以玩上一阵子,飞旋、抛高,像杂技一样,常引来小伙伴和路人的叫好。可惜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如果没接住,碗摔了个稀巴烂,这下可就闯祸了。打破一只碗可是“大罪”呀,少不了挨我妈一顿打。补救的办法,就是索性连筷子也丢掉,玩半天再回家。我妈做裁缝很忙,早把端饭碗出去的事忘了,只是叫你去洗碗。这样总算躲过了一场皮肉之痛。

据我观察,旭棠师傅小日子过得相当充实,除了靠打锡干活赚钱,还有两个业余爱好。一是钓鱼,他钓鱼特定在清湖大溪滩钓,用自制的煤油灯盏,四面贴上玻璃罩,顶上留有出气孔,他还专门向我讲解火与气流的作用,效果确实不错,有几次才一会儿,等我们几个“卸倪鬼”在下节街玩了一会,想去看看他的战果如何,不想他早就打道回府了。等我们回来看他,他已在吃鱼了。一盅热的黄酒,自斟自喝,独自一人在品味大自然恩赐的河鲜美味,相当享受。原来他有即钓即食的习惯,不管多晚,只要钓到一条鱼即刻收竿回家煮食,从不过夜。我们不解,问他去趟河滩为何不多钓几条回来?他却说你们“卸倪鬼”不懂,清湖大溪的鱼是钓不光的,留着下一次再钓,但钓回来的鱼要活鲜,养到明天那品味就变了。这是我今生遇到的钓鱼第一奇人。

二是下象棋,一年四季几乎每天晚上到午夜你都能听到“照”声夹着棋子的拍拍声响彻在清湖古镇上节街的半空,我们知道旭棠师傅又在棋盘上杀得昏天黑地了。象棋的将军他叫“照”,听到“照”声就知道对方的将或帅被他将得不得不东躲西避,这时的下棋声更是震天响。因为他是鳏夫,属于一人吃饱便全家不饿的那种人,也没有人管他,尽管邻居有时也难免有微词,但那时的人纯洁得很,从没人当面说过什么。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我曾偷偷问过我堂二哥程遥鹏,因为他的棋艺在清湖街属一流的水平,他可以狂到把将军用钉子钉死在棋盘上,若对手围住了他的将他就自认输棋。我问他好像从没见旭棠师傅和您下过棋,他说你别听他整天叫得震天响,其实是个臭棋佬,我就是让他几个棋子他还得输,和我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后来我也问过旭棠师傅我二哥的棋艺如何,他说人家军校的军官,又是右派分子,很有知识,脑子聪明得很,我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怎能和他比呀!

我从小就喜欢自行车,大哥也知道我喜欢自行车,他常打趣地说没有自行车我都不肯出世。15岁那年,我在清湖邮局替班送过信,就朝思暮想有一天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那时有辆自行车比现在的一辆宝马小汽车还牛。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从部队退伍,大哥给了我一张自行车票,我东拼西借加上几十元的退伍费凑足120元,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没想到我第一次骑回清湖街就被旭棠师傅看到了,他马上放下手上的活,摘掉老花镜,饶有兴趣地仔细打量起来,嘴里连连称赞上海人的手艺确实做得好,并说他年轻时也会骑自行车,可惜一辈子没买过一辆车,那时根本想都没想过这辈子买车的事,哪怕二手车也没能力买。他小声地问我能否让他骑一下,末了还补上句说就在门口大街上骑。我说当然可以,但一定要小心一点。当时的清湖街是用鹅卵石铺的路,滑得很,只有中间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可惜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了适应车子行驶,把全清湖的鹅卵石路全挖掉了浇了水泥路。

只见旭棠师傅骑上车快速在上节街骑了一个来回,稳稳地下了车。我正为他这么大年纪还能这样快速地骑车而诧异,他却和我解释说到底年纪大了,加上多年不骑,技术差了。并告诉我骑自行车是越慢越有本事,我这才知道这个道理。

从我懂事起就见旭棠师傅是一个人,活得很自在,后来听老辈人说他年轻时也有一个“卸倪鬼”(儿子),是雇石口人奶大的,所以叫“石口倪”。可惜少年就夭折了。小时候听我姐说他们几个“清湖卸伲”和“清湖娜妮”,经常结伴去小清湖坂剪马兰头野菜,“石口倪”人长得高,又很和顺脾气好,他总去一些有一定难度的田塍边剪马兰头,而把方便的地方留给“娜妮鬼”剪。我们家剪回来的马兰头炒炒就吃了,而每次旭棠师傅都要用鸡蛋炒来吃,犒劳“石口倪”的辛劳。我姐也试图向我妈提议这种炒法,肯定很好吃,却被我妈迎头痛骂一顿,说这是败家子的浪费做法,这么金贵的鸡蛋怎么能和野菜一起炒?

有一次“石口倪”和我姐一大帮“清湖娜妮鬼”又结伴去小清湖坂剪马兰头,这是一个星期天。那天太阳高照,天气格外好,突然“石口倪”说肚子很痛,当时她们几个小孩子都不知何故,等大人把他抬回家就死了。那时医疗水平也差,普通老百姓总觉得肚子痛也就是蛔虫在作怪,喝点菜籽油拉一下肚子就好了。如果是中暑,喝点草药水也就没事了,没想到“石口倪”会死。这件事是旭棠师傅一生的痛,所以从未听他提起过。

时代在进步,新工艺层出不穷,新产品推陈出新,许多手工艺都在清湖街消失了,老工匠老手艺也一去不复返了。我作为一个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清湖街的“卸倪鬼”,却常常怀念清湖街的那些老手艺,特别是那些匠人,那才是具有人间烟火味的清湖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