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老清湖街的烧饼店,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清湖街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它坐落在古镇上中街的丁字路口,是清湖古镇最热闹的地段,人气爆满,特别是在赶墟的日子,烧饼店人更多了。另外,主要它有一个过硬的团队,不管是烧饼、油条、包子及品类众多的月饼、白糖饼、桂花糖饼、七月半的“烧饼马”、油枣、油麻球等食品,都很受欢迎。各个师傅的手艺达到了本行业的天花板级水准,所以让人刻骨铭心地记得它的存在。
今天重点说说炸油条(俗称天箩丝)的高手高寿叔。一年到头,每天东方才露出鱼肚白,烧饼店就传出了有节奏的“滴答滴答”声,像一首美妙的乐曲把人们从美梦中唤醒,这声音就来自高寿叔的面板。一把特制专业的大菜刀在别处是见不到的,他的手不握刀把而是反过来握刀背,随着刀起刀落的“滴答”声,一条条油条胚子便被切好排成队,那份量大小像模子里印出来一样均匀统一。接着把两条胚子上下叠起,用棍子一压,双手抓起胚子,“啪”的一声顺势从案板上腾起,在空中翻转拉伸后放入油锅,临下锅时还不忘摘去两头多余的面团,为的是收口,让天箩丝炸时不漏气能充满气孔。同时,也是为了节约材料提高利润,这些小面团最后揉在一起又是一根天箩丝的食材。外行人是不会注意到这其中的奥妙的,只有这样炸出来的天箩丝才地道。高寿叔做的天箩丝就像一条松鼠尾巴,又香又脆,现在市场上的天箩丝过多地加了明矾等食用添加剂,再也找不回真正纯手工制作的产品了。
油的选择是关乎天箩丝产品质量的关键,过去根本没有什么调和油、地沟油这些,而是地地道道的用手工压榨出来的无公害菜籽油,连菜籽饼也是绝好的有机肥。到上世纪60年代后期才有了棉花籽油,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成本是降下来了,也因此受到了清湖供销社领导的表扬和肯定,但因为食客反映棉花籽油味太浓,品味不如以前,所以高寿叔顶住压力执意用原来的菜籽油炸天箩丝,从香气到口感又回到了原来的感觉,保住了高寿油条的品牌。
如今我也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做了多年的供销工作,当过化工老板,走南闯北,也算阅历丰富,而且因为少年时对天箩丝情有独钟,每到一地吃早餐都要点天箩丝,但再也吃不到出自高寿叔之手的上佳食品。当然也不排除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物资匮乏,能吃上一次就定格在这种记忆当中的因素。有些地方的天箩丝,论斤卖不说,其质量真的不敢恭维,完全是面条子放油锅里炸一下,外边看似乎是天箩丝,一口咬进里边完全是面团子,实心的,不咸也无味,和油炸馒头没两样,根本无法和清湖街烧饼店高寿叔的油条比,有一口淡淡的咸味,而且蓬松可口,从感官上就能勾起你的食欲。
高寿叔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长着一张娃娃脸,永远是一副和善的笑脸,笑对顾客,笑对人生。他没有伟岸的身材,也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容,就是个一生只知道做好食品的手艺人,按现在最时髦的说法就是“工匠”。要是他走进人群,你几乎找不到他。他有个缺陷,就是一张嘴没几颗“在岗”的牙齿。我做卸伲鬼时曾问过高寿叔,您怎么岁数不大却掉了这么多牙齿呀?他说你们卸伲鬼还小不懂,我当学徒时也和你们一样大,除了贪吃外,趁师傅不在时从油锅里捞出东西直接就吃,更主要的是师傅经常叫我试吃各种油炸食品的火候和质量。久而久之,一副再好的牙齿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所以年轻时没了好多牙齿。他的父母本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学一门手艺能长命高寿也就知足了,所以给他起了一个高寿的名字,但人生给他太多的苦难,战乱、公私合营、合作化、“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国家的苦难他几乎都经历过。尽管也活到了七八十岁,但不应该走得这么早。作为清湖街的食客,我从小吃他做的天箩丝长大,永远记得计划经济年代三分钱加半两熟食票可买一根天箩丝的历史。我们都希望高寿叔如他的名字一样长命百岁,让高寿油条发扬光大。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普遍低收入,低工资,绝无可能有暴富的现象出现,所以高寿叔一大家子大小七八口只靠他每月二三十元的工资收入维持生计。随着孩子的长大,各种开销也在增加,迫于生计,师傅娘合招娘重操旧业,做起了小买卖以贴补家用。高寿叔家在清湖街上中街闹市区,左靠烧饼店,斜对门就是饮食商店,地段相当好。合招娘卖的香花生可是远近闻名,个个颗粒均匀饱满,外黄内脆。要想达到如此的好产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严格选材以外,工艺是关键,来不得半点马虎,也是不可外传的独家秘诀。当年合招娘的长女周淑清也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娜伲鬼,她常去清湖大溪捞适合炒花生的河沙,经过搓洗、晾晒,就可以用了。现在炒什么都用机械化操作,调好温度、时间,打开开关人都不用守着它,但过去是纯手工活,全靠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和翻炒手法,才能出精品。炒的过程中要不断检查尝吃,不脱衣不行,壳白说明还没到火候,一定要闻到微微的花生香,颜色开始转黄,这时起锅,立即凉开摊平,绝不能堆在一起。因刚出锅的花生有余热得马上降温,这样才不至于有糊味。
当年在清湖街,香花生可是下酒的一道好菜,它比花生米便宜,而且剥花生、敬酒、点烟构成了一整套酒桌上的固有动作,增添了酒桌上的气氛。有谁家小孩过来撮上几颗,小孩解馋大人高兴。江山人猜拳一般多用三根筷子当码子,但有时一下凑不到三根便用三颗花生做码子。我做卸伲鬼时看到这情形总觉得奇怪,输的人只管喝酒,为什么不趁机把三颗花生顺手一起吃掉?
合招娘的小摊上也卖酒曲、洋红洋绿之类的,后来卖水果。她的生意一直做得红红火火,除了商品质量过硬外,生意经也做到了极致。在她心目中没有过路客人一说,就像《沙家浜》里阿庆嫂“来的都是客”,只要有人带着卸伲鬼娜伲鬼路过她摊前,也不管你要不要买,她首先笑脸相迎,嘘寒问暖,逗逗小孩夸上几句。但这时绝大部分小孩两眼会直勾勾地盯着玻璃瓶中的香花生,合招娘会适时撮上几颗香花生递到小孩手上,当听到孩子道谢后就连夸囡妹(小孩)懂事、老赟(漂亮),长大肯定会读书。不知不觉间一笔买卖就在说笑声中敲定了。这就是合招娘的生意经,老主顾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
合招娘是在百岁前一年走的,一生守着她那两间店面。晚年她常坐在店门口,晒太阳,看路人。一旦有人前来买酒曲什么的,她马上眼睛放光,浑身活力,手拿起秤还是稳稳的,完全不像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而且还要叮嘱顾客多少酒曲酿多少斤米。
合招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善于调解清湖街上的纠纷。常有囡妹伲吵架去找合招奶奶评理。合招奶奶除了善意化解矛盾外,完了还会每人送一颗价值一分钱的嚼嚼糖(水果糖),皆大欢喜,又是一声“谢谢奶奶”,合招奶奶这时会摸着他(她)俩的头,脸上笑得像一朵花。我是她女儿的同学,又是邻里,因为这个原因,我每次回清湖去看我老妈都要经过她摊前,除了交流问候以外,还顺便称上一点什么,哪怕我已近七旬的人了,她仍久久拉着我的手来亲热地囡妹长囡妹短地问这问那,显得格外亲切。生意人不仅仅是金钱买卖关系,还有人情掺合其中。尽管合招娘走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我的脑海中。现在我们同时代的人都七老八十了,偶尔碰在一起还会津津乐道合招娘的为人和生意经,香花生更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