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台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走进长台镇,就如同走进一幅历史的画卷。这里,每一块青石、一棵古树、一眼古井、一座古桥、一栋古祠、一穴古墓、一道古堰,都深藏着一段沧桑的岁月、一个动人的故事。早在两宋时,一些文人雅士就先后创办了嵩山书院、高斋书院、洋山书院等,涌现出江山乃至衢州第一位状元柴成务,理学名师柴禹声、柴卫,满怀爱国激情的四隐士柴望、柴元亨、柴随亨、柴元彪,音韵学家毛晃、毛居正等。长台崇文又尚武。同治《江山县志》载,满清一朝,长台产生了四位武进士:柴大纪、朱培镗、朱绍荣、朱安国,30多位武举人。长台武举文化之花为什么开得如此鲜艳?前段时间,笔者三赴长台,探索其因由。
沸腾的营盘山
车过三村桥,就驶入一片岗地。岗地长约3公里,宽0.5公里。分三段,东端叫上坂岭,西端叫塔山,中间就是营盘山。为什么叫营盘山?因为这里曾驻扎过兵勇。长台东控遂昌、处州,南通福建浦城,西达江西玉山、广丰,北连江山县城,是浙闽赣三省交界边境重镇,是兵家必争之地。清代初期,长台建立过兵汛,设千总一名,兵勇百余名,属浙闽枫岭营管辖。兵汛的设立,使这片荒凉的山岗沸腾了。每天天刚蒙蒙亮,营盘山上就传来阵阵鼓声锣声、脚步声、呐喊声,声震长台,成为长台自发形成的一处景点。后来被唱进民谣:“大门楼底灯,阳初兵;营盘山武场,嵩高学堂。”
有兵汛,就有演武场,长台武术爱好者就有了练武之所。戴明桂、朱青麟在《嵩溪留痕》一书中记载,兵汛里辟有马道、校场,可供武生习练。每年霜降节前后,民间武术爱好者在此举行赛马射箭、举千斤石、角逐等比武活动。
清顺治初年定武科,乡试中试者为武举人,会试中试者为武进士。会试一甲第一名授参将(正三品),第二名授游击(从三品),第三名授都司(正四品);二甲进士授守备(正五品);三甲进士授署守备(正六品),这大大激发了民间习武的热情。
习武的人群中,就有柴大纪——长台第一个武进士。柴大纪原来是习文的,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柴大纪参加县试。督学窦光鼐见他高大魁梧,气宇轩昂,于是劝导他说:“子文非不佳,然观子仪表,将来必为干城之器,肯弃文就武乎?”清朝武举只考三个科目:射箭(分马射和步射)、举石锁和策论。策论属文试,有利于柴大纪这样的书生。柴大纪点头同意,改习武道。每天拂晓,他便奔赴营盘山策马奔腾,弯弓射箭,举石锁,风雨无阻,坚持不懈。
在柴大纪故居,我见到了他第八代裔孙柴明泰,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某年的一天,张村黄瑞状元及第,披红戴绿,路过长台。柴大纪正一手抱着一块百来斤的大石,忙着参加修筑嵩溪河堤的义务劳动。看到老同学过来,忙躲进路边的油菜花丛中,被眼尖的黄瑞发现,急急下马把他拉出:“大纪,你干嘛要躲着走呢?我相信你的实力,今年我得状元,下一回就是你了!”
黄瑞是张村人,经常来长台和柴大纪这些武生切磋武艺,所以彼此知根知底。后来柴大纪果然不负所望,考中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武进士,开启了辉煌而又坎坷的人生路。
长台“活字典”、94岁老人朱青麟先生告诉我,柴明泰故事中的黄瑞应该是黄瑞的叔叔、武进士黄大谋,他和柴大纪年纪相仿。不管是黄大谋还是黄瑞,他们和柴大纪的成功,都极大激励着长台乃至江山各地热血男儿的习武热情。他们勤学苦练,将所有苦不堪言的日子熬成一碗浓茶,等一场芳香四溢。据同治《江山县志》载,清初至同治十二年(1873年),江山有41人考中武进士,275人考中武举人,位居浙江省前列。
时间睡了,民谣醒着。长台人爱青衫又爱武装不是没有原因的。
三个石锁的故事
2023年7月的一天,在朱青麟先生的引导下,我们来到朱玉田家。他家门前有一只石锁,上面雕刻着“崇光堂 三百二十斤”。朱玉田介绍,这是他太爷爷当年练功时用的。堂是家族的名号,家族出钱聘请武师指导年轻人集中习武,名师出高徒,张村黄氏家族的武师是黄大谋从京城聘请来的高手,所以小小张村先后出了三个武进士、十多个武举人,培养出武状元黄瑞。武举考试所用石锁最大的达三百二十斤,就是眼前朱玉田先人所用的这一号。我上前推了推,纹丝不动。同行的郑欣丰帮忙,才勉强能移动一点。当年习武者竟能只手提起并绕地一圈,可想而知该经过多少披星戴月、挥汗如雨的苦练?
曾经,有人出高价想买走这石锁,被朱玉田一口回绝了。这是祖辈留给儿孙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与人?朱玉田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说话时中气十足,身上散发着武术世家特有的豪爽和英气。
朱玉田的五爷叫朱曜西,1917年考入北京大学,1926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国民党(左派)江山县党部常务委员、中共江山小组组长、中共江山独立支部书记、中共江山特别支部书记、中共江山县委书记。朱曜西的儿子叫朱锦章,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奔赴山西抗日战场,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山西青年抗日决死队,1938年不幸牺牲,用实际行动实现了生前立下的“为了人民解放流尽最后一点血”誓言。人无刚骨,安身不牢。朱曜西父子身上流淌着的舍生取义精神,与长台人尚武精神一脉相承。
离开朱玉田家,我们又来到一条幽深的巷子,巷子里住着朱忠汉老人一家。老人的祖父叫朱安国,清朝长台最后一位武进士。我在朱青麟先生主编的《长台镇志》里查到了一些他的信息。朱安国出生于同治二年(1863年),光绪十五年(1889年)中武进士,曾任江西南安营守备(正五品)。朱忠汉老人还记得,当年所住老宅大堂上常年摆放着一张捷报,上面记有朱安国科考名次——三甲第113名。大堂西厢房里摆放着两面锣鼓,两块牌子,牌子上书“肃静”“回避”(俗称“狗角牌”)字样。每当朱安国出门,属下即打起万民伞,敲锣打鼓,举着狗角牌在前面引路,好不威风!进入民国,这些锣鼓、狗角牌就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后来,消失在时间的滚滚浪涛中。
朱忠汉家里如今唯一的祖传遗物就剩下院子里一块两百八十斤的石锁,上书“锦芳朱记”。“锦芳”是堂名。现在石锁摆放在洗衣池边,用于摆放脸盘。岁月失语,惟石能言。一百多年来,它始终无声地讲述着朱家曾经的辉煌。
朱忠汉家大门外墙上贴着一块铜牌,2022年10月由江山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制作的,上书:“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登录点——大门楼底巷10号民居”。
与铜牌相对的另一边墙上,贴着一块写有家风家训的牌子:“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是的,生产和习武都以勤为本。古语云:“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最后,我们还去了一户河边人家,他家门前摆放着一块无字石锁。屋主人叫朱允高,素来爱好武术,现任长台镇武术协会会长。这块石锁是他从某农户家买来的。奈何去的那天,朱允高有事外出了,无法了解其背后的故事。
英才辈出济沧海
满清一朝江山尚武风气浓厚,这与明末清初浙西一带战乱频发、兵燹匪患不止有关系。明末清初,土匪魏福贤与杨文等占山为王,四处劫掠,祸害乡民;后有耿精忠三藩之乱,盘踞江山三年之久,到处搜山打粮,烧毁民房,民谚有云:“山深犹未深,谷幽犹未幽。莫落悍兵手,宁吞猛虎喉。”咸丰年间,又爆发太平天国运动,咸丰八年(1858年)、十一年(1861年)和同治元年(1862年),太平军三过长台,杀死武举人朱凯金、武秀才朱经昌及自卫团勇朱殿荣、朱联华、朱联萼等数百人,无数民房、庙宇、祠堂、牌坊被焚烧,乡民流离失所。
苟且无法偷生,习武以保家园。朱青麟先生介绍说,第一个认识到这一点的是朱秀孺。朱秀孺(1649—1703),诸暨人,因意外情况,襁褓之中的朱秀孺做了姑母绍兴太婆的儿子。时逢匪患不止,乃弃文从武,精研武道。“幼习举子业,遭闽乱,辄究心韬略。”(同治《江山县志》)在他的影响下,有两个儿子考上了武举人。
长台武进士中最著名者非柴大纪莫属。他的弟弟柴大纬则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武举人,曾任襄阳卫千总,德安守御所千总。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柴大纪长子柴际盛也考取武举人,捷报送到时任澎湖水师右营参将柴大纪手上,让他喜不自禁。柴大纪还有一个孙子叫柴承露,后来考取嘉庆六年(1801年)武举人。英雄不幸柴门幸!青史光前烈,丹书裕后昆。
柴大纪之外,祖孙三代皆中武举的还有武举人朱秉瑄,其子朱岱霈、其孙朱时飏分别考取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和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武举人。武进士朱绍荣同样了不起,其弟朱绍贶、其子朱承业分别考取道光五年(1825年)和咸丰二年(1852年)武举人。值得称道的还有武举人朱时叙,其孙朱丙考中道光八年(1828年)武举人。
学成文武艺,奉献国与家。柴大纪先后出任福建福宁镇守备、福建水师提标左营守备、澎湖水师右营游击参将、湖南洞庭协副将、福建海坛镇总兵、福建水师提督兼台湾镇总兵、参赞大臣,朱培镗曾任广西右江营游击,融怀参将,朱绍荣曾任山东临清协副将,朱安国曾任江西南安营守备,柴际盛曾任候选卫千总,柴承露曾任候补把总,朱秉瑄曾任武略将军,朱时叙曾任武练骑尉、卫千总,朱岱霈曾任武略骑尉,朱时飏曾任武略骑尉等等,他们都为国家的和平与安宁作出了贡献。
毛开榜是长台最后一位武举人。他的后代虽然没有考中武举者,但他言传身教,培养出不少优秀的后代。像孙子毛皋坤,192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开化、昌化、福建霞浦等五县县长,江山县抗日动员委员会常务委员,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为江山抗战事业作出了贡献。毛开榜豁达大度,乐于从事教育和慈善事业,深孚众望。1919年八十寿诞时,北大校长蔡元培曾寄来贺联:“豪情自从困顿得著,风骨直到耄耋不变。”1933年5月,毛开榜去世,国民党中央党部组织部部长陈果夫送来挽联:“有益于公,不吝其私。”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朱家骅送来“笃垂余庆”的赞词。陈布雷、鲁滌平、俞济时、庄崧甫、邵元冲、甘乃光、王世杰、叶楚伦、王廷扬、楼桐孙、郑文礼、吕苾筹、周骏彦、曾养甫等国民党党政军要员和本县学者汪汉滔、毛常等也送来挽联。
尚武精神代代传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长台组织地方武装,手执土铳、长柄刀、木棍,集中训练。还开办妇女训练班,址设长台文昌阁,女队员们身着草绿色军装,和其他男队员一起刻苦训练,准备保家卫国。1942年6月,日军侵入江山。7月7日开始,三次流窜长台镇域。7月18日,一队鬼子兵闯入毛坞头、贺陈,到处烧杀抢掠。长台自卫队在队长朱琼窗、副队长朱宝法和朱锦初的率领下,埋伏在水碓牌山上,打死多名日军,狠狠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长台青年积极报名参加志愿军,涌现出父母送子参军、妻子送丈夫参军的感人场面。据不完全统计,有21名青年参加了志愿军,其中黄益民、朱兆元、郭学善、郭世成等战士英勇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鲜血染红了金达莱。
新中国成立初期,长台及时组织民兵队,配合部队剿匪和维护社会治安。屡次受到上级部门的表彰。
1992年,江山市人武部和市教委联合创办江山市预备役学校,址设长台,为国家培养、输送了大批优秀国防人才。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一转眼,光阴成了故事,岁月成了风景。但千变万化,长台人尚武精神不变。三毛说,最深最平和的快乐,就是静观土地和人世,慢慢品味它的美与和谐。流连长台古镇,我深深体会到了这种美与和谐,尤其是忠诚爱国不怕死、胸怀远大有担当的尚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