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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小薄书

发布日期:2023-09-08 浏览次数: 信息来源:江山传媒集团 作者:肖梁

我家的藏书不算多,而书橱书架则更少。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纳新吐故:部分新买来的书要进橱上架,部分过时的旧书则要“退居二线”,甚至“退居三线”。“退居二线”与“退居三线”的书同样要退橱下架进纸箱,所不同的是,前者还位居书房一角,后者则要被“贬”进暗无天日的贮藏室。

这天,我正在做纳新吐故的工作,一本小薄书忽然跳入眼帘。这本小薄书,你很可能没有看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在这里先报告一下书名吧,她叫《延河之歌》。

拿书架上的“大部头”相比,这本小薄书可以说薄得可怜。从头翻到尾,只有区区128页,还是小三十二开本的,林林总总7万多字。

小薄书不仅薄,还很旧,非常过时。那是处于特殊年代的1972年,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小说集。如今书皮已有些破损,有些发黄,连封面上的宝塔山图案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样一本小读物,早该“退居二线”“退居三线”,甚至退至废品回收站了。然而,就是这本小薄书,跟随我近五十年,其间历经十多次搬家搬宿舍,几十次的纳新吐故,却从没有被我抛弃过。我每回见到她,心里都会为之一振。

这是为何?师恩难忘啊!而且,不仅仅如此。

1973年1月,我正准备上高二。忽一天,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毛良田匆匆来到我家,将这本小薄书递到我的手里,说:“这本书我看看还可以,送你吧!”翻开一看,首页上写着毛老师赠我“存念”的话,签着他的名字,还盖了他的印章。当时,我直觉得心头一热,叫了声“老师”,就激动得一时不知如何往下说了。

天啊,我终于拥有课外书了!虽然,这只是一本定价只有二角六分的小薄书,但这是我拥有的第一本课外书,也是直到高中毕业唯一的课外书。

至于这样吗?如今的后生,或许难以置信,但若告诉你,那时我甚至买不起学校食堂里学生自己种的、有盐无油、仅两分钱一碗的包心菜,想必你就什么都理解了。顺便说一句,那时,我吃的是家里带去的咸酸菜,一个星期吃一大茶杯。

毛老师身材挺高,却长得特别瘦。走在路上,他那单薄的身体,让人担心狂风一来,就可能像一张纸那样被刮走。我从没有看他参加过什么体育活动,他最大的娱乐就是听收音机,一有空闲就打开“半导体”,听听京戏,跟着哼哼。或许因为平常动得少,他走路不快,步子不大,徒有身高;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最讨厌走路,特别是走远路。据说,他因怕走路,到学生家走访偏少,还挨过头头的批评哩!

而这一回,他为了送我这本小薄书,竟然独自一人走了十多里的小路,又翻山,又越岭,被折腾得够呛。我想,不是出于师生情谊,不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他愿意这样做吗?师恩重于山啊!我和家人向着他围坐在一起,父亲一声谢,母亲一声谢,除了谢,还是谢。然而,他却连连摇头,连连摆手,连连说道:“不用谢,不用谢,我是来践诺的。”说着说着,他收住了笑容,板起了脸,习惯地伸出了右食指,朝我微微点了点:“我告诉你啊,践诺碰到困难,就要克服困难;践诺的代价再大,也得付出。走这点路,算得了什么?”看那模样,像是我们说错了话,让他生了气哩!

践诺之说,从何而来?说来相当有趣。

其实,毛老师在我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教我语文。我上初中时,他又当起了我所在班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那年月,真的没有像样的语文课本,印象最深的就是读语录,背语录,把一本《毛主席语录》从头背到尾,背得滚瓜烂熟。毛老师说,语录要读,作文也要写。他又说:“写作文,不能抄抄语录,言之无物,要写实际中的生产生活,要写发自内心的感受感悟。”

最让毛老师苦恼的事,就是找不到可供借鉴的范文让我们作参考。当时报刊上的文章,他不认为可供他的学生示范;他认为可作范文的文章,又怕被扣上“封、资、修”的帽子而不敢拿到课堂上去。怎么办呢?他想出了一招:以学生的优秀作文作范文,让学生启发学生写作文。

每每上作文课,毛老师就翻开他搜集来的我们学长学姐的作文簿,选择三五篇“范文”,让我们轮流上讲台朗读。我们读后,他进行一番点评,然后就让我们又变着法子参考着去写。写完后,先交草稿,然后他从中选出本班的“优秀作文”,让作者上讲台自己读自己的作品,然后他又进行一番点评,然后让我们再去写,然后让我们相互修改,然后让我们工工整整地抄上作文簿……

渐渐地,我成了本班“优秀作文”最多的“名作者”。每次作文课,几个上讲台朗读自己作品的同学中,几乎都少不了我。读着自己的作品,身上洋溢着说不尽的甜蜜、幸福,那种甜蜜、幸福哟,至今回忆起来依然像夏天吃凉粉一样爽。上作文课成了我的一种企盼,这次作文课刚过去,就盼着下次作文课快快到来,甚至还到毛老师那儿提意见,说一周一次作文课太少,希望增加一次。毛老师笑笑说:“你可以自己写,把想的东西写下来。”果然,我写了不少课外作文,有的拿给毛老师看,他看后大多给予鼓励,并推荐为“优秀作文”,让我像写课内作文一样上讲台朗读。

受特殊岁月停课闹革命思潮的冲击,加上家庭文化环境也不怎么样的局限,我在上高中之前,几乎没有读过什么古诗古文,几乎没有读过什么名篇名著,但是,我走上社会后,依然可以在相当长的日子里“靠笔杆子吃饭”,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毛老师当年给我打下的作文基础。

我从小学到初中的作文簿,全被毛老师一本一本“没收”,一个学期“没收”一次。初中毕业时,我听了他的话,把最后一本原想自己留下的作文簿也交给了他。他当着我的面,翻了翻,读了几句,便有些激动。“这样啊,你听着好了,”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给我作了个承诺,“我看到对写作文有用的书,买一本送你。”

我嘴里没说什么,但心里自是暗喜。头几个月,我真的盼着他送我这样一本书。可时间一长,我就认为那只是老师随口说说的,只是一句鼓励我的话。再说,我已经毕业了,彼此看上一眼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怎么可能还去买一本书送我呢?要说送点礼物什么的,也该学生送老师啊!自己没能力买点小礼物送老师,倒盼望着老师给自己送书,那不叫人羞愧难当吗?

之后,此事渐去渐远,要不是毛老师那天亲自送这本《延河之歌》来,我几乎就忘了。但是,他没有忘,一直没忘,忘了就不会来了。或许,他常常在找这样一本承诺过的书,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才在一年之后送到我家亲手交给我。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无需他细说寻书过程。不过,我无法想象的是,他走这么一段平常最不愿走的远路,只是来践诺,却拒绝承认是老师对学生的关爱。显然,在他看来,践诺比别的什么重要得多!

那天离开我家时,毛老师又轻轻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又用右食指对着我微微点了点,说:“多读点好书是好的,但对你来说,重要的还是要写。要坚持写,不要停止。”

“嗯,”我点了点头,说,“我会坚持写的,不会停止。”

每当看到这本小薄书时,这难忘的一幕就会在脑子里重新播放一次。毛老师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伸手一投足,仍然历历在目,犹若昨日。同样,自己当初对老师作出的“坚持写,不停止”的承诺,也言犹在耳。

“往事悠悠,百种寻思足”。我有过靠笔杆子吃饭之春,也有过不靠笔杆子吃饭之秋;曾享受过写作带来的甜头与快乐,也曾饱尝写作带来的苦头与烦恼,但我始终“坚持写,不停止”。纵然仅有小成,未有大功;纵然甜不敌苦,得不偿失,我也在所不惜,义无反顾。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在践诺。 

小薄书啊小薄书,你的纸张变黄了,变黑了,但因你凝聚着毛良田老师的践诺精神而光芒永恒。你不可能“退居二线”,你必定“永在一线”,你始终以最不显眼的形态出现在最显眼的书架上,俨然一个铁面督查官,时不时地递给我一个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