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心街,现代化江城中的一条旧街。它夹生在现代化老街解放路和现代化新街鹿溪中路中间,南起现代化新街城中路,北至现代化老街中山路,真正处在市区的中心。名叫市心街,那真是实至名归。相对于四周的现代化兄弟街和现代化晚辈街,市心街很小很旧。在今人眼里,它已落后于时代的步伐,有时候甚至被人遗忘。但请你千万不要小觑市心街,在我辈还远没有面世的时候,它也不小、不旧,甚至说也曾繁华。
市心街,是江城的一条古街。它的古,或许可以与中山路(县前街)比肩。在我们这个建县有着1400余年历史的县城之内,它应该也算得上“千年古道”。见之于史籍的名称,叫中街,排序在“大街”后,居第三位。在一个县城里被冠以“中”字的街,当然不小,不过比“大街”(今解放路)还是小了一些。听老辈人说,其实过去的“大街”,也不大。形象的比喻是两侧店家的雨篷,张开时能“接上吻”,按现时的度量,也不过五六米宽。现存的市心街,以步度之,也总在四五米之间,与其所属的两侧胡同比起来,当然是“当街不让”的了。
市心街之名见之于何时,有人说是民国时期,有人说是新中国以后。笔者查阅了江山现存最早的县志——《天启江山县志》,内里街巷一节上,标的名字是“中街”,可见明代是以正名称其街的。翻到《康熙江山县志》的街巷一节,标其名仍为“中街”,但下面夹注为“即市心街”。可见在清初,就已出现了市心街的名字,不过正名仍为中街。
中街为什么会变为市心街,有人考证,有人猜测,说的是明代嘉靖年间,该街区出了一位人物,叫徐霈,官至布政使(相当于现省长官职)。他在中街上建造了府邸“紫薇分第”,大门旁牌坊前雄踞石狮子两只,于是百姓见物起名,就把中街称作“石狮街”。因为方言谐音的关系,石狮街慢慢雅化作“市心街”。于是,清初就有了市心街的名字,到了《江山民国志稿》和1990年版《江山市志》,就直呼市心街而没有“中街”了。但是,石狮街这个名字,在百姓的口碑中,还一直在延续,到了我辈父母一代,他们还叫市心街为“石狮街”。笔者青少年时,见到的石狮就只有一只了,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这一只也不翼而飞了,至今不知所终。
市心街的路面,原为明代市心街人郑杞所砌。郑杞身为布衣,却乐于公益。其生活年代,正是余一龙任江山县令造城垣的时候。郑杞曾竭其所能捐其资财,亲任督工,董理建造城墙北段。而后又捐其余财,采购石板,铺设城内主要街路大街、县前街和中街。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笔者所见市心街的路面,路心一色一尺五寸宽青石板连属始终,而两旁甃以细密鹅卵石,小时候还常在路心青石板上滚铁环。后来先后铺了碳化砖、路面砖。如果揭开路面砖,或许还能见到当年的青石板,见证当年郑杞的功德。
市心街是古代仅次于“大街”和县前街的一条主要街道,它或许不同于商业街,更多地承载着地方人文和风物。在这条街上出生和生活过的风云人物,代不绝人,济美有加。
前文已经提及的徐霈(1500—1586),号东溪,是明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他是理学大家王阳明的弟子,所得颇深。他与清漾毛恺、石门赵镗曾同朝为官。他为人正直,敢于犯上直言,曾为救援被严嵩陷害的当朝内阁首辅夏言而被廷杖,血染朝衣,朝野壮之。严嵩被罢黜后,徐霈复出,先后任河南学政、广东左布政使。退休后回家乡,曾主持疏浚“东溪”,即鹿溪圳。创办“东溪书院”著书讲学,光大王阳明哲学,培养桑梓后学。书院遗址在现今书院路东端,身后留有《东溪文集》19卷。
市心街人物主要盛于民国年间,其中著名的有:
毛云鹏(1875—1943),字酉峰,自幼聪颖,有神童之誉。晚清廪生,精研经史子集,尤重理学。清末废除科举后,毛回江创办新学,首任江山中学堂堂长。其间曾聘请学者马叙伦、余绍宋来江任教(后马叙伦曾任新中国教育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余绍宋后为民国司法次长,方志学家,著名书画家)。后又首创江山“西河女校”,为家乡妇女教育开了先河。民国肇兴,选任为第一届浙江省议员,多所建树。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曾任外交部秘书。毛云鹏世居市心街南端的太平坊,已拆除。
毛以亨(1895—1968),字公惺。法国巴黎大学政治学博士、里昂大学文科博士。1923年回国,初任浙江法政学院政治系教授。1925年经李大钊介绍任冯玉祥西北边督办公署秘书兼外交特派交涉员。同年11月,任驻苏联某市领事馆领事,著有《俄蒙回忆录》,1954年出版。1926年回国,任西北军驻南京代表。1927年后,历任北京大学、上海法科大学教授,上海大厦大学文科史地系主任。1947年当选民社党候补中央执行委员。1948年当选监察委员、监察院外交侨务委员会委员。1949年后去香港,后赴台湾大学任教授。毛以亨世居太平坊。
毛春翔(1898—1973),又名友亮,1924年毕业于浙江法政专门学校。1926年与朱曜西等筹组国民党江山县党部(左派),任工商部长。1927年北伐军抵江山,被推为“人民审判土豪劣绅委员会”主席,曾加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回江山主编《江山日报》。1932年到北京图书馆工作,从此专心研究图书古籍。次年到浙江省立图书馆孤山分馆任古籍部主任。抗日战争爆发后,护送馆藏《四库全书》辗转迁徙内地贵州、重庆等地。途中历时数月,历尽艰辛,百苦备尝,为保存古籍善本作出了很大贡献。毛春翔在图书馆前后工作30余年,对古籍精于鉴别,善于整理、保管,是国内著名的版本专家。故居在市心街育婴堂巷2号。
毛彦文(1898—1999),小名月仙。早年毕业于江山西河女校,并被保送进入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求学,因品学兼优,被誉为“女师之花”。1922年,被推选为女权运动同盟会浙江支会临时主席。1929年赴美国密歇根大学深造,获教育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在暨南大学、复旦大学教育系任教。1935年与民国政府前总理、慈善家熊希龄结婚,婚后辞去大学教职,专心协助夫君开展慈善事业。熊希龄病逝后,出任北京香山慈幼院院长。为救助和培养中国抗战时期的孤儿等慈善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曾出席印尼雅加达国际禁贩妇孺会议。1947年,当选北平市参议员,同年11月当选“国大”代表,1949年4月去台湾。1950年4月赴美国,先后任加州大学、华盛顿大学研究员。1962年回台湾定居,并执教于实践家政专科学校。1999年10月3日于台北逝世,享年102岁。熊希龄与毛彦文在北京香山拥有“双清别墅”,1949年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进京后,曾在双清别墅居住和办公。毛彦文故居在市心街沙埂弄内沙埂,老屋早年已拆除。
姜天巢(1901—1927),又名东白,字慧根。1920年考入北京国民大学文学院。受新文化运动影响,被选为学生自治会干事。曾联络在京同乡毛常、朱曜西、毛子水等组织“求是学社”。1925年得李大钊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为江山最早的共产党员。1926年3月18日,参加天安门广场“国民反日大会”,在与军警对峙中,头部两处受伤。伤愈后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左派)农运部秘书。年底被委为省党部特派员,到开化、江山指导党务工作。1927年初,在江山国民党左派中发展一批中共党员。“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在杭州住所被捕,押在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面对严刑逼讯,临危不惧,就义于上海龙华,时年26岁。姜天巢故居在市心街经堂右弄10号,老屋早年拆除。
姜必宁(1929— ),1947年考入上海国防医学院,1949年随校迁往台湾,曾入伦敦大学研究院深造。1964年任台湾“荣民总医院”心脏科主任。1967获美国卫生署国际博士学位,得研究奖学金入密歇根大学医学院进修,声名大开。曾任台湾四代地区领导人蒋介石、严家淦、蒋经国、李登辉的医疗小组召集人,以及美国总统尼克松、老布什旅亚待命医师。有英国皇家内科学院院士、美国心脏学院院士及美国胸腔学院院士的资格。姜必宁故居在市心街经堂右弄10号,老屋早年拆除。
郑梦熊(1933—2024),1948年在江山中学高中部学习,其间当选第一任学生会主席、团支书,江山县人民代表,衢州专区学生联合会副主席。毕业后被任命为衢州团地委宣传部干事,1957年任共青团建德地委宣传部副部长。1958年奉调《浙江青年报》报社,开始走上新闻工作岗位,历任《浙江日报》总编辑、高级编辑,人民日报社副社长、机关党委书记,《人民论坛》杂志社副社长,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教授,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副主席、党组书记,并被选为党的十五大代表。郑梦熊故居在市心街25号,老屋尚在。
严樟根(1945— ),1964年从江山中学高中毕业,考取清华大学无线电系。研究生学历、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教授。1970年本科毕业留校任教。1978年考取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研究生,进而主讲研究生课程。1994年初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参与“清华大学研究生培养计划”研究。2007后返聘于中国科学院大学任教和管理研究生工作五年。老家在市心街60号。
古代的市心街,是承载人文教化较多的坊间,又是名人故居集中的街区。市心街的古建筑,主要体现的有五坊间、五厅第、四古井、一祠一仓一堂:
五坊间,即会魁坊、杨氏节孝坊、捷报坊(俱旌表坊)、太平坊、来桂坊(俱街区坊)。
据载,明代会魁牌坊建在街西侧“紫薇分第”北边。会魁坊是表彰和纪念徐霈及徐霈后人的。徐霈后人较有代表性的要数仲子徐伯美,雄财雅量,曾捐谷一千石赈灾。立坊有激励县民好学上进,急公好义和考取功名的作用。会魁坊最早见于明《天启江山县志》,最晚见于《民国江山县志稿》。
太平坊坐落在市心街最南端(本段街路已拆除)。太平坊前有亭台后有屋宇,亭顶四角翼然,亭内悬额“太平坊”三字,颜体,颇壮硕,字饰亮金,笔者少时曾手摹心领。匾额毁于1960年代,而整坊拆于1983年拓建城中路之时。遗址当在市心街南口城中路南侧人行道上。此坊见记于明《天启江山县志》,故其建筑年代最迟当在明天启以前。在笔者所见江山市区的所谓“十坊”中,该坊建造是最精致的了。
来桂坊,故址在市心街东侧古井巷尽头,2003年通鹿溪南路时拆除,遗址在现鹿溪中路通宁路口。坊坐西朝东,坊门正对故城通宁门。坊亭建筑东西一丈二尺,南北一丈七尺,有石柱4根,亭楣上悬一额,早佚。亭内一额,柳体正书“来桂坊”三字,暗金装饰。亭后有屋宇,供有偶像,但不明何方神祇。来桂坊建造年代当在康熙年间,文字记载见之于《康熙江山县志》。
捷报坊,至今犹存,不过看起来不显眼而已。笔者曾作专访。捷报坊虽已不见匾额,但街坊老人仍知其名。捷报坊坐落于市心街71号。该坊屋宇保留尚好,宽可三间店面,上有阁楼。访得老辈人说,坊前原有跨街亭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已无存。而坊内阁楼上有偶像,有香火。捷报坊的功用,系当年为张贴科举功名的喜报而建。可以想见,当时的学子士人,此地应当是他们常常光顾的地方;倘有某人蟾宫折桂,乡举京魁,其坊前锣鼓喧天、鞭炮轰鸣的场景,应该是想得见的热闹观瞻。
建于市心街20号巷口的有节孝石牌坊,牌坊两层四柱,石色青白,结构玲珑,毁于1966年。那是为表旌街内杨姓妻余氏奉姑育孤,尽孝尽节而建的。
五厅第,即布政厅,毛氏、何氏进士厅,衢州府爷府邸,大夫第。
布政厅,坐落于市心街53号,其实是徐霈府邸的西厅。东厅在市心街经堂右巷,建筑颇为宏大,曾藏有徐霈为救夏言惨遭廷杖的血衣400年,人称“血衣楼”。民国时期曾做过镇公所,居民俗称“办公处”,1949年后系菜农村村部,通鹿溪中路时拆除。正街上的布政厅,其实只留有门厅,原来跨街踞立的石狮子也不见了。门厅内建筑已是后人改建的民居。但从残存在屋基上的石质构件,也可估摸当年宏伟。门厅上有石质门楣,阴阳刻有“紫薇分第”四字,上世纪六十年代被徐氏后裔用灰泥封闭,躲过了“破四旧”的厄运。近年又被徐氏谱会雇工剔出,还其历史面目。布政厅内虽是后人改建,但此门厅应该是明代原物,还是弥足珍贵的。
毛氏进士厅,该厅坐落于市心街47号,现留有残败的门厅和正厅。门厅上原悬有乾隆年间的匾额“进士第”和“兄弟同科”两匾额,1960年代拆毁。两兄弟武进士的名讳暂未考出。门厅内的厅堂,建筑规模颇大,并列五开间,两旁有小厅屋,虽只一进,但深度超常,估计中堂两侧有四个厢房,俱已破败不堪,只能在庭前的青石板和留存的两只280斤石举子,想见当年厅堂的辉煌和武举子的勤奋。
何氏进士厅,坐落在市心街南段76号,育婴堂巷对面,其进士名讳也不可考。其厅堂保留尚好,有前后两进,前堂保存尚好,檐前石柱光洁,天井石板罗列,依稀尚见当年风采,据房主人壁上手书,此厅始建于1751年,即乾隆十六年。
毛氏“衢州府爷府邸”,其实是光绪年间衢州府武官四品千总毛高魁的私邸。清朝官制,一般千总仅六品衔,有逢大敌时,也有四品高配。八字大门内,厅堂连缀,犹如迷宫,粗略观察,有三进两天井。后堂前隔着天井,有个戏台,这在民居建筑里鲜见。据主人说是当年逢年过节时,请戏班子唱戏用的,从中可以想见当年房屋主人的气派。问了现房主毛氏后裔才知道,所谓衢州府爷的儿子就有前文提到的保护文澜阁《四库全书》的毛春翔。毛春翔是毛高魁第五个儿子。所以,也可以说,这里是毛春翔故居。故居坐落于育婴堂巷2号。
值得关注的还有大夫第,由于通行城中路,市心街被拆除了最南端一截。大夫第现今已不属市心街,但它居于市心街太平坊一侧,门牌号还是“太平坊30号”。这个大夫第,应该是城内现存的古厅堂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座了。该第原是明代襄阳太守何郁的府邸,俗称“冈叉大门”(方言)。原有宽畅的门厅,一正门两偏门,有巨大的门当户对,石质门槛高达一尺五寸。进门有长长的细鹅卵石罗成甬道,然后直达正厅圆形仪门。大厅三进两天井,结构宏伟,柱头石础都是一人不可环抱的规模。雕梁画栋,顶梁上饰有真金壁画,至今犹能折射出时代的辉煌。大夫第经不同学者考证,系明代建筑还是清代建筑各有说法。如果是明代建筑,那就更加弥足珍贵了,据说城内明代的木质建筑已经绝迹了。
四古井,一为坐落在菜市巷的“三槐井”。井栏镌有“明天启七年三槐祥造”。从刻字得之,系明代天启七年(1627)的遗物,其主人姓王名祥。此井现今尚在使用。再过两年到2027年,就真的泽被后人400载了。
一为明街巷古井。它是江山古城内七星井之第五井。七星井是明隆庆年间,县令余一龙利用建造城垣的余资开凿的七口井。以剑形七星排列,与九连池同为城内水利建设的一部分。七星井、九连池是江山故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在古代名闻遐迩。《同治江山县志》明确记为“一在孝子门璩祠巷内……一在明街巷内……”。此井现今仍在使用。
一为仓巷2号的古井,井旁有石水盆,据说是明代古井,惜未见文字记载。
一为古井巷内古井,不明凿于何时。但古人以古井命名古巷,约略也应该有相当的年代了。笔者见过此井,地处来桂坊附近,井栏上刻有“来桂坊”三字。当时有传说,往井里倾倒一箩筐砻糠,第二天能在大东门潭漾出。此井现已不存。
一祠为明末县令方召祠,建在市心街口。方召是明代江山最后一位县令,在位仅29天。在其最后一天里,清军压境,兵临城下。方召为保全城内黎民百姓不遭涂炭,毅然开门承敌。而出于读书人忠君爱国的思想,不能在危急当中背叛朝廷而背负千古骂名,于是自己尽节投身县署古井中自尽。后人乃命其井曰“冷香井”,而建祠于市心街口,以每岁十月十三日诞辰致祭。此祠早已不存。
一仓是明清时期建于仓巷口的西仓,正名常平仓。常平仓是政府储存官粮的仓库,用以调剂丰歉年情的粮价。仓边建有亭阁,就名西仓亭。据老一辈人说,阁内有偶像,有香火,想必是祀祷丰收的吧。巷有仓,仓有亭,亭为仓建,巷被仓名,并不偶然。
一堂是值得一提的育婴堂。育婴堂老屋尚存。址在育婴堂巷巷口市心街72号。育婴堂是古代政府的慈善机构之一,用于收容弃婴,或相当于后来的孤儿院。当街门墙数年前尚留有收纳弃婴的窗口,近年被粉刷已不辨痕迹。规模盛时,有仓屋九间。民国17年后改为救济院,但仍照育婴堂章程运行。《乾隆江山县志》载,“育婴堂,在城内市心街,乾隆十四年,知县翁晟奉同本府捐建”。育婴堂旧有田租,代有经理人员,政府常有修缮并拨款生息,又多次发动邑内士绅捐田捐款,以资日常开支。
市心街像一位沧桑老人,在他身上,承载了太多的时代印记,承载了太多的江山人文。但他还生活在我们身边,现代人时不时地可以在他身上触摸一下,你就可以感受到历史的脉搏。如果你深进一步,走进市心街,那你就能在他身上读到历史,读到故事,读到知识,读到精神,读到学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