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路口

人生天地间，孰非远行客。我们在人生这趟旅程中，不知道走过多少个十字路口、面临过多少回选择，脚步匆匆向前的同时却怎么也遏制不了转身回头的惯性。当我满怀朝气地行走在青春的路途中，却总是矛盾般地频频蓦然回首，故乡那挥之不去的倩影、我家门前就能望得到的村口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桓，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哀愁总会不定期地如鲠在喉，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乡愁。

作家朱天心说：“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先祖的魂灵始终飘荡在我家的后山。当我翻开记忆的相册时，那墨绿的群山、土黄的房子和暮归的老牛，伴随着无声的黑白呼之欲出。我看过门前哗啦作响的溪水，电线杆上叽叽喳喳的燕子，还有满带笑容的老邻居。当我赤脚走在村里的石路上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大地独有的厚重和踏实，它不同于踩在田地里那份带有颗粒感的黏性，也不同于站在家门前石板上的光滑舒适，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感，虽偶尔带有一些磕磕绊绊的疼痛，但终能克服适应，直到能小跑起来。

我家离村口也不过一百米光景，可后来当我知道，从我家走到那个路口，我花了比常人数百倍时间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故乡会始终在我的梦里盘桓。

我家门前有两棵橘子树，如今早已没了半点痕迹；两边的邻居也多年未见，只剩下几只黄狗守着那空荡荡的老屋。当我站在家门前那方空地上，看到的还是那个不变的路口。

从前听我母亲说，小时候我总爱一个人站在家门前，远远地看着傍晚时分的村口，父亲从后门回家唤我一声小名的时候，我总是不能察觉，只留下沉默的背影。老人常说：等孩子长到和木凳一般高就能开口了。可是直到五岁的时候，我还是不能够开口说一句。现在的我才慢慢体会到，当年的我不知道是给家里人出了一个多大的难题。

印象里，我第一次走出这个路口是父母带着我去杭州的大医院，那时门前的橘子树还长得正旺，它怎么也不会料到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个足以震惊全村的消息——我双耳失聪。从那以后，我再望着那路口，心里五味杂陈。既有难以接受和同伴们不一样的事实，又有暗暗发誓要走出这座大山的决心；既悲愤命运对待我的不公，又自我警告不要怨天尤人。空闲的时候，我总呆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想着山的那一边究竟是什么？坐累了，我就站起来望着那路口，满眼期待，总觉得转角处会出现点什么。

少年时的憧憬与畅想，并不足以改变现实生活，但乡村以它广阔的胸怀包容了生活中那些脆弱的刹那与瞬间，然后又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法则，推动着我们一如往常地继续向前。我的父母以祖祖辈辈的农民姿态以身作则地教育我什么叫做坚忍，告诫着我必须学会如何从破碎之中捡拾美好，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将是我受用一生的宝贵财富。

有一天，一群陌生人经过那路口走了进来，他们戴着助听器轻轻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既莫名其妙又无比好奇。当小小的“月亮”戴在我的耳朵上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满屋子人们脸上笑容的色彩。当人们推着我走出家门时，我仿佛真正进入了一个自然的乡村世界，无数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奏出一曲彩虹。

三年级放学回家的我，爱不释手地捧着学校新发的书看，听学校说那是县残联送给我的，我几乎是带着虔诚的敬意珍惜着它、宝贵着它。夜晚，我在头顶那发黄的白炽灯下如饥似渴地品读着，感受着书中主人公通过触觉学习什么是“水”的巧妙，也陶醉在书中所描绘出的那份大自然的美好。多年后当我重读这本书时，我一边为当时的我那份少不更事的童真而庆幸，一边也为书中主人公的成长与进步而动容。

“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人们说的天空蓝，是我记忆中那团白云，背后的蓝天。”当我在城市里第一次听到这句歌词时，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那个小山村，我想到的是夜晚头顶上的白炽灯、夏日雨后东边天空出现的那一轮彩虹以及书中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心声。我一遍遍听着那动人的音乐，细细咀嚼着这抽象的歌词，心里却在回味着那具象的往日。

二十二岁那一年，当我站在他乡的讲台上和专家、老师、家长分享个人的经历和体会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多年后的世界会更加关注着我们，或许社会对我们的关心从未离开，只是我未曾发觉罢了。当我听到老师说着那些邀请我的理由时，我真希望“融合教育”能够有更加辉煌的未来，我真希望他们能够更加健康快乐地成长，我真希望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在新的时代里更加懂得什么是幸福。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正如席慕蓉诗中所写的那样，无论我走得多远，故乡永远是我难以忘怀的恋人。无论我在外面的世界经历过多少个十字路口，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家门前的路口。那是大海的灯塔，提醒着我人生海海要不忘初心；那是心灵的导师，告诫着我行走世间要心存感恩；那是指路的明灯，鞭策着我路途漫漫要坚定信仰。从此，我知道路终有尽头。

人生的航程依旧，故乡的路口，让如烟的过往凝固成琥珀，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