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山坡上走,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路面被绿油油的藤蔓霸占了,那个密密匝匝呀,你就再也绕不过去了——多霸道呀!
那是葛藤!
这葛藤,不知道哪里是源头,从路旁的小坡下爬上来,爬满灌木丛,爬满路面,又爬到路对面去,爬上树,爬上各种可以攀缘的东西,藤蔓绕枝,层层叠叠,绿叶密布。那些生命力旺盛的绿叶像是一个个的艺术家,给原本的灌木、坡路、枝丫精心装扮起来,远远望去像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艺术展览。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恣意生长的葛藤,枝枝蔓蔓张牙舞爪地向四周伸展,最有气势的是,攀附在树干上的藤蔓宛如腾龙,直冲云霄。
又有一次,走在浪漫须江1314绿道李坪村附近,路旁不时出现葛藤。坡地上,两根长杆子,交叉支撑在一起,足足有三十米高,葛藤顺着杆子往上爬,轻轻松松织成了一个蓬勃的绿色三角形,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高而远的天空,看这架势,如果杆子长到天上去,葛藤也会毫不犹豫地顺着杆子爬上天,这是怎样一座桥呀?从地上到天上,从人间到天堂,从眼前到远方。葛藤仿佛对世界豪迈地宣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
那一次,我停下脚步,仰望这高高的家伙,瞬间惊呆了。人,有时候做事总会瞻前顾后,缺了葛藤这样奋不顾身的勇气。
那些高空中的葛藤,大摇大摆地寻找依附,不断向上。如果“找”不到支点了,就立马走“回头路”,继续缠绕疯长,自己做自己的支点,悄无声息,或盘着,或卧着,或缠着,无论在哪里,都是华丽的姿态,生机勃勃地生长,这是多么从容的生活态度呀。
假如回到我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在乡下,村民们上山砍柴,砍好的柴火就用葛藤捆好,葛藤坚韧结实,从不会让村民失望。那时候的葛藤,也是极好的猪饲料,从四月开始发芽,到初冬季节,叶子会从黄色的嫩芽变成翠绿色,最后变成墨绿色。那时候的乡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根葛藤可以爬到路面上来,更别说上树了,怎么形容这局面呢?就像网络上调侃南京的梗,“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南京”。
没想到,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乡下已经变了,竟成了葛藤的天下。它们占据山野沟壑,田间地头,山坡、荒谷、砾石地、石缝,简直无处不在,浩浩荡荡,蔚为壮观。若将一座小山或一片平原完全交给葛藤,那它就会交给你一个“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壮观场面,那是无比张扬的模样。
假定我能回到20世纪50年代,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一位中年妇女,穿着藏青色的褂衣,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露出宽大的前额,脑后的发髻精致利落,跨过门槛迈出小脚,手执锄头,身后跟着一群孩子蹦跳着出门。那群孩子里头,有我的母亲。
落霜后,葛藤的叶子很快掉光了。冬天里,乡下的农活少了很多,勤劳的外婆就带着孩子们出门挖葛根,晒葛粉。晒干后的葛粉洁白如雪,留一部分自己吃,大部分拿到城里去卖,换点油盐酱醋和布料。
葛根是弯弯绕绕、粗粗壮壮、不成规则的,习惯生长在荆棘丛生、断壁残垣处,夏天晒不焦,冬天冻不死,根有多深可想而知,挖葛根自然费时又费力。上世纪70年代末,家里的经济条件青黄不接,外婆常笃着三寸金莲,走15里地,给我们家送来米糕和葛粉,这些朴素的粮食,让我们姐妹三个在缺粮少食的年代里,都被喂养得白白胖胖,难怪葛粉有“南方人参”的说法。
记忆中的某一个深夜,我在外婆的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外婆见状,便说:“这孩子怕是上火了。”于是一骨碌起床,翻出橱柜里的瓦罐,挖了两勺葛粉,先用凉开水调拌均匀,倒入热水后开始快速搅拌,瞬间,一碗晶莹剔透的葛粉就冲泡好了,喂我喝下后,我很快就睡着了。可能从小常喝葛粉的缘故,我现在喝葛粉,从不添加什么调味品,只喝原味的。其实不止是我,随着人们观念的转变,大家对葛粉的认知不再是喂猪的饲料,而是清热退火的良方。在一些饭店的酒桌上,葛粉饮品已是标配,其受宠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饮品,而由葛粉包裹过的滑肉,口感鲜嫩,也是饭店烧汤的首选。
葛藤,耐住了多少年的寂寞,终于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它美好而坚韧的品质,一直在人们内心深处潜藏着,生长着,绵延不绝。